来源时间为:2024-09-11
在资源优势并不突出的普通村子,文化赋能乡村该从何入手?在皖南,一批新乡人与当地村干部、村民一道,正在进行一场乡村文化资源发掘、整理、活化利用的探索。
“老人拿出家里瓷板画,满满一层灰,拂去灰尘后才看清楚画中人,原来是他的太爷爷,再一看落款,还是清咸丰年间的举人。”张靓秋回忆道。
对话中的老人是安徽省黄山市黟县丰梧村村民王寿权。起初张靓秋请他讲讲祖上有什么典故,老人连连摆手,闭口不答。但架不住一再追问,他这才拿出了家中的瓷板画。“后来老人来了兴致,讲得停不下来,追着我们说。”张靓秋笑着说。
在丰梧村,不止瓷板画,还有更多“蒙尘”的记忆正在被发掘,这也是张靓秋和同为建筑设计师的丈夫刘鲁滨深入该村进行文化赋能乡村探索的目的之一——唤醒“沉睡”的乡村文化。
文化如何赋能乡村?一千个村有一千种答案。受地理历史、自然资源、经济基础等因素影响,每个村庄的文化基因与禀赋各有特色,能撬动的社会资源也不同,从而分流出强资源村和弱资源村。
在皖南,文化资源强村灿若星斗,如享有世界文化遗产之誉的西递、宏村,或是被朱熹赞为“天下第一村”的呈坎,抑或是有“中国古祠堂建筑博物馆”之称的南屏等,这些村历史文化资源厚重,文化品牌吸引力强,保护、传承、挖掘文化资源都走在了前列。
同时,更多的是名不见经传的弱资源村,它们该从何处着手?在丰梧村、西溪南村、碧山村,一批像张靓秋夫妇这样的新乡人与当地村干部、村民一道,正在进行一场乡村文化资源发掘、整理、活化利用的探索,试图走出一条普通村子可以借鉴的文化赋能乡村路。
唤醒:看见乡村的“高端价值”
每个乡村都是有生命的。正如皖南地区诸多传承了上百年的古民居,只要有人住,就能赋予它灵性与活力。
在丰梧村,王寿权一家至今还住在祖上传下的老房子里。房子依山临水而建,门前丰溪河清流见底,屋内一梁一柱均为榫卯,木雕刻镂典雅工丽。站在明堂天井下,即便正午的太阳光线散落进来,也显得柔和。房间里人们并不因为外来客打乱生活节奏,在午休的大人,在写作业的孩子,摇头晃脑的电风扇,互不打扰、一派从容。
“最初我就是被这个村古朴的气质、良好的生态吸引来的。”朴蔓农场的主人褚一凡2020年来到丰梧村,是最早为这里注入新鲜血液的新乡人之一。经过几年细水长流的修建,绿油油的水稻田,青山环绕中的农场驿站、露营基地一点点起来了,丰富着村庄的业态。与此同时,村里也开始有人办民宿。如同石子投入湖水,一层层涟漪荡漾在这个小山村,分别毕业于耶鲁大学、哈佛大学的张靓秋、刘鲁滨夫妇就是其中一层。2023年初,他们来到丰梧,给这里带来一场名为“丰梧季”的乡村实验。
不同于西递、宏村、呈坎等传统建筑连片的村落,丰梧村保存完好的古民居寥寥,也并没有负有盛名的历史人物。张靓秋夫妇思考着,在历史文化资源平平的乡村进行文化赋能的尝试,该从何入手?他们认为,皖南许多乡村虽然没有保留下大量古建,但基本的村庄肌理仍在。如将村民的个体记忆编织在一起,便能组合为村庄文化历史的长河。于是,他们决定进行“文化编织”,留住村民的个体记忆。
王寿权老人家对面,在建的乡村记忆博物馆已接近完工,即将在9月底启用,届时这座被定义为“活”的乡村文化空间,将摒弃掉一板一眼的机械叙事,通过鲜活的物件串联起村民们的记忆节点。
68岁的村民王茂生没有想到,自己30多年来随意记录生活的日记,有朝一日会作为展品展出在博物馆。他觉得日记里都是琐碎生活,“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但张靓秋他们把它当个‘宝’,一来就盘着腿坐地上,听我讲40年前做民兵营长、文书时期的生活。”
入户调研中,张靓秋还“淘”出了许多见证村民生活变迁的老物件。比如老会计陈新荣家里有把舅舅传下来的乌木算盘,算来有100多年历史,珠子不灵活,摸起来还有些干涩,但见证了陈新荣一路从年少学徒,到后来参加供销社,再到糖烟酒公司的人生轨迹。
革命军人证明书、粮票、旧课本……村民们开始主动展示自家的“老玩意”。从文物保护的视角,村民家里的老物件似乎不足以“登堂入室”,但却是每个普通村民生命历程的摘选,同样是大历史大变革的见证。刘鲁滨回忆:“一开始,村民对我们有所防备,不乐意讲,但跟他们熟悉之后,有很多人主动找我讲,这就是文化自信的提升,也是我们想达到的和村民互动的效果。”
丰梧村的文化拼图正在村民个体记忆的编织中逐渐完整。接连涌入的新乡人是帮助该村梳理文化脉络的关键。本质上,文化产生于实践活动,与日常生活密不可分。本地人只因“身在庐山中”,认为只是寻常。而当外来者以陌生化、差异化的视角去切入,才能玩味出其中不寻常的真谛。这些在城镇化进程中被保留下来具有独特性、稀缺性的文化资源,正是乡村“高端价值”的体现。
距离丰梧仅5分钟车程的碧山村,因文化唤醒带来的乡村价值体现已经颇有成效。
“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诗情画意的碧山村不仅有李太白的盛赞,还吸引到100余位新乡人来此定居创业。顺着村里的枧溪河水慢慢走,碧山书局、碧山工销社、猪栏酒吧、牛棚咖啡等业态就像从古村“长”出来的,在古建筑、古民居的基础上融入了现代元素,让人捕获惊喜、眼前一亮。
“乡村质朴自然的环境更容易激发文化艺术产品灵感,不能以传统眼光打量现代乡村。我也只是换了一种更直观地见天地、见自己的生活方式,这种疗愈感带来的情绪价值,是城市给予不了的。”“村口小卖部”的店主李慧姐7年前凭着对碧山书局、猪栏酒吧的向往,从芜湖市来到碧山村旅游,从此便扎根在这里。
和李慧姐一样,许多游客都喜欢在碧山书局二楼静坐一会儿,沉浸式享受乡村文化带来的精神愉悦。城市生活节奏快,乡村包容人们情绪的释放,一收一放间,人的心理需求得到充分满足,城乡的功能性互补得以体现,这也是更多新乡人参与乡村文化唤醒发掘的重要原因。
尊重:激活乡村文化是个慢变量
十步一景,五步一画。行走在皖南的村巷小径,青瓦白壁的淡雅色调,与周遭青山碧水相契相融,一栋栋徽派建筑依山就势地“生长”在皖南乡间,体现着“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
建筑是文化的载体,徽派建筑中对天人观的强调不言而喻。对于正在丰梧村进行乡村建设的张靓秋夫妇而言,激活乡村文化的过程也蕴含着“天人合一”的智慧,即强调文化的“在地性”。
何为“在地性”,即是在尊重当地文化肌理的前提下,创作出与当地水土高度相融的文化艺术产品。具体到实践中,张靓秋夫妇虽然确定要在村里进行公共文化空间改造,但改哪里,为什么改造却要仔细斟酌。
彼时,周涛涛在村里担任第一书记,就改造文化空间的事情,他特地去收集了村民建议,“我们这里经常下雨,帮我们设计一些遮风避雨的地方,方便大家在一块吃饭聊天。”
掌握了核心需求,后续便依次有了徽州巷陌、水渠廊桥、田野驿站等公共文化场所。
徽州巷陌位于村内交通要道,基于村内的吉祥亭改造,长亭修建的时间已不可考,但功能就是给村民提供休憩之所。经张靓秋团队改造后,原先破败的长亭变得既古朴又现代,搭建好的顶棚又满足了村民避雨休闲的需求。村民叶梅兰家正好在吉祥亭侧,“每天下午我都和村里其他老人们一起,在长亭乘凉说话,大家说说笑笑,心情都变好了!”叶梅兰说。
水渠廊桥跨村内丰溪河而建,改造前曾是废弃水渠,但村民们至今还能记得早年集体修水渠的场景。水渠“复活”后,“常有村民在饭点端着碗来到这里,边吃饭边聊天是当地人的习惯。”刘鲁滨说。
田野驿站则建在入村的乡道旁,以做旧的木材搭建起一处艺术感与实用性并举的小型艺术装置,与远方黛色山峦相映成趣。记者参观时,正遇上三两村民摇晃着蒲扇,乘凉休憩,田野清风似乎都吹向了他们的方向。刘鲁滨看着这一幕很欣慰:“这就是我们的目的,达到了。”
“改完后村民体验感很好,年轻人回来看到环境干净了也开心。最重要的是,让村民感到被尊重。”周涛涛说。
“针灸”原本是城市更新中的概念,旨在通过建筑空间的小规模更新优化,激活整个区域的活力。张靓秋说:“这几处公共空间改造就用了‘针灸’概念。我们在尊重丰梧村文化传统和村民生活习惯前提下,植入新旧结合的一些元素,给村民提供生活便利,乡村也因这些公共空间而‘活’起来。”
在离丰梧村一个小时车程的西溪南村,激活乡村文化这一慢变量已经累积到了“质变”的突破。
西溪南建村距今已有1200余年,村内明代徽派建筑老屋阁及绿绕亭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刚刚入选世界灌溉工程遗产的徽州堨坝也坐落于此。而村里最吸引人的“金字招牌”,莫过于蓊蓊郁郁、绵延6公里的枫杨林,林中湿地与澄澈清明的丰乐河相呼应,置身其中,如同漫步在“绿野仙踪”。
“单是古建筑,或单是枫杨林都不足以让西溪南村火起来。”西溪南村党总支书记吴志明说,“在社交媒体上爆火前,西溪南一直在埋头积蓄力量。有完好保存的古建筑和民居,也有碧水环绕的生态景观,这都是我们长期边保护边探索开发的成果。”
今年“五一”假期,西溪南村“火”了,实际接待游客达15万人次。面对突然涌入的大量游客,西溪南村依然保持着清醒:保护好枫杨林,保护好古建筑,这是根本。
“枫杨林根系发达,可以挡风雨、阻洪涝,以前每到汛期,洪水遇到枫杨林后都会拐个弯,确保了西溪南村不受洪涝灾害。”吴志明说。
枫杨林守护村民安全无虞,村民也自发守护枫杨林生态,于是便首创了村庄湿地开一半、留一半的轮休制度。记者采访当天,林中清晰可见轮休的红色标志牌,轮休区内树木依然蓊郁,并无游客打扰休息中枫杨林的宁静。而在另一边,孩子们笑着闹着在浅水区嬉水,游客在开放区的翠绿天幕下或拍照,或游玩,动静相宜,勾勒出和谐的生态图景。
尊重乡村意味着要找到“平衡”。面对散落在乡村的历史遗址、古民居、好生态,要平衡好古与新的关系,找到二者共生的结合点。既尊重历史、尊重自然规律,又不循古复古,通过融入现代元素,与现代人生活结合,文化得以延绵兴盛。
合力:原乡人与新乡人同向共赴
马头墙层层叠叠、高低错落,以青砖垒砌的线条,跳动着韵律之美。在这些皖南古村,年轻人不断涌入,新乡人与原乡人相互融合、彼此碰撞,演奏出一曲曲和谐灵动的乡村乐章。
年初,周涛涛的驻村工作已经结束,但“丰梧季”的使命还在继续。记者采访当天,他正好回村和刘鲁滨讨论乡村记忆博物馆展陈摆放的问题。刚进村,村民朱灶莲大妈主动迎上来:“涛涛,你回来啦!”大妈很惊喜,拉着周涛涛就开始感慨,“你一走,我们很多人都舍不得……”
周涛涛中等身材,面容憨厚,笑起来有很强的亲和力。他自我总结说:“乡村是熟人社会,村里的事情没有村民支持办不好,‘丰梧季’就是个例子。”
60岁的村民组长王长峰性格耿直,对村里大小事很上心,在村里很有威望。去年10月,村里着手建造记忆博物馆,本来是个好事,但挖掘机却遭遇“三进三出”,每次都被王长峰带着村民挡了出来。
“因为那片空地有一些健身器材,平时村民也可以去晾晒粮食或者其他东西,损害村民利益的事情,我不能答应。”王长峰态度坚决。
村民的反对让张靓秋苦恼又委屈,但周涛涛明白,工作要推进,就必须尊重村民想法,双方要各退一步想。随后,周涛涛专门请王长峰和村民到村委办公室,打开电脑,展开图纸,耐心解释:健身器材将安置在村里别处,博物馆建成后,一楼仍是开放公共空间,村民可以自行出入使用。
“我们已经在这一楼办过几场红白喜事啦!只要利于村民,利于丰梧村,我们举双手赞成!”王长峰笑着说。
热心肠的王长峰开始主动为项目出点子出力。比如台阶上要使用毛石等自然材料加上少量混凝土,但外来施